今年春节刚过,初三一清早。我们就驾车出发,直奔贵卅黔东南州。黔东南是苗族和侗族的聚居地,那里山水风光与重庆很相似,气候也差不多,并不像藏族地区那样有着迥然不同的地理环境。但是,由于保留了许多文化生态和自然生态,在平平淡淡中孕含着一种淡然的美。人、建筑、山水与云天浑然一体,没有特别的不和谐音。让人在赞叹之余想起了桃花源。特别是都柳江沿线,风光绮丽、民风淳朴、在朴素中显示出大智大慧。给我很大的启示,引人思考我们的社会应当怎样发展?
朗德上寨 从凯里出去不远,我们沿着一条小河驾车前行。一路上沿河有许多苗寨,寨子依山傍水,隔河相望,炊烟袅袅,山寨建筑嶙次栉比。我们也没有过河进寨,停在对岸远望一阵便赶往郎德上寨。 郎德上寨刚好在公路边山坡上。寨门很简单,只是一处象征性的木寨门。寨门边开着星星点点不知名的野花。山寨坐落在缓坡之上,有田坎小路通向寨子。 车子刚到,便看见山坡上有一群苗族男子一字排开在吹芦笙。芦笙形式多样,有的简直就是大竹筒,有点象含了个竹吸管在大竹筒里吸米酒。他们排在田埂上吹笙,动作简朴,音乐浑厚、深沉、很有情调。不知道吹的是什么曲,好象号角似的低音群在山野里回荡。有一种野性的低沉,低沉之中又有几分尖厉的高音。在吹笙的男人背后是散乱地高高低低的站 在山坡上观看的苗家女和小孩。她们穿着盛装、嬉笑颜开。节日的气氛在她们的着装打扮中飞扬出来。一会儿,吹笙的团队缓缓地进了山寨门,消失在房屋之后。 进入山寨,山寨木屋高低错落,参差不齐,大小、朝向都不一样,路和街也是宽宽窄窄,依地形而定。进得山寨,便传来歌声、锣鼓声、伴着芦笙之乐。循着音乐之声,转过巷道,便来到一处比较宽阔的院坝。院坝中间立着一根柱,苗族男女老少围着木柱跳舞。不少的外乡游人也和在其中唱歌,跳舞,这是春节的欢庆场面。 姑娘、小女孩都有苗家盛装行头。头戴苗家花冠,颈挂弯月项链手脚戴多种银饰,穿着彩色百褶长裙。女孩们偏偏起舞。在坝头堡坎之上是吹乐敲锣的苗家乐队,清一色的男人。笙是他们的重要乐器。许多民族都吹笙,但笙多有不同,发声也不一样。吹笙似乎是男人们的事,边吹边跳也是常见的苗家节目。随着欢快的笙歌,男人排成一排,一头指向坝中间的柱子,另一头对着柱子,以柱为圆心转圈,边转边跳,边吹。中心是一个高约三米的大芦笙,由一老人领头吹响。 最后跳的是团圆舞,所有的人围着坝子旋转,跳着舞步前进。我站在高处往下望。整个形式象旋转着的太空的银河系,十分壮观。欢乐声、鼓声、芦笙之音浑然一体。一曲欢乐的生活颂歌唱响在山寨。笑声、语声、打闹声不绝于耳。 郎德山寨的地面全都是由一些不大的石块、卵石组成图案。还有一部分青石块、条石。 往上往下有街道、小巷、踏步。苗寨布局少有挖山平地。山寨也因此而高低错落。宽宽窄窄、曲曲弯弯地就拼贴成了村落。虽然是拼贴,但并不杂乱。拼贴中由于地形、道路、及房屋材料、及形制的限制,自然地就形成了很强的统一感。尤其是与山水间的形和色彩上的统一。 这种木屋既是人工的,又是自然的。有一定的规范性,横平、竖直也有讲究,但也不绝对。由于是天然的树干为主的框架,形的加工也不是绝对的几何平直,因而具有了两方面的长处。瓦也是如此,每块瓦相似,但不是绝对相同,再加上在盖屋过程中瓦的摆放并不绝对平直,相对的自由性,给画家凭添了许多趣味。画家不必工整地用几何作图的方式去描画建筑。确实也找不到一根绝对平直的线和几何体。 他们的家具、柜子、桌椅、农具也是如此。大多是由木和石材天然材料做成。随弯就弯。形的规范不是很严格,形制也是依材料和个人习惯而定。这就是将自由、多样、统一发挥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。而这一切不需要深思熟虑,只是在看似自然大智若愚的掌控之中。 三宝侗寨 在离榕江县城几公里处是著名的三宝侗寨。这里最有名的侗寨鼓楼和江边的榕树群。鼓楼巍峨、绚丽、彩绘精美。榕树群紧靠一条清水江边。这许许多多的古树不知是怎么能保存到今天。古树是榕树,只可观赏不可用作建材,这是原因之一。更重要的原因是侗族人崇尚树为神。他们在树干上贴了许多贴子,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心愿,希望树神助他们实现。大树是他们心中的神,这里对自然的崇拜使得他们的生活与自然溶为一体,体现了真正的和谐,天人合一。这是大都会的现代人所抛弃了的理念。也正是黔东南侗家、苗家风光的魅力所在。 很有意思的是侗家的生活很富有诗意。他们把堂屋叫做月堂。脖子上的项圈也做成弯月形,他们身上的图案都与山、川、日、月、风、水、自然风光有关。色彩搭配沉着而煦丽,将红、绿、蓝、黄、紫各色配与浑沉的如山水一般的黛色作底。这样色彩亮而不艳,鲜而不俗。相传他们喜欢歌舞,歌舞是从天宫仙女那里学回来的。他们把节日里唱歌跳舞叫做踩歌堂。在这里:诗意溶入生活之中,生活诗化。在规矩中透露出自由,在理性中放任情感的泻和奔放。这对困苦、艰辛的人生是一种疗伤。这是侗家的生存美学,也是中华民族的大智大慧的传统精华。大道的运行演化 。庄子的齐物论思想在侗家的生活中得以流传和保留。 我在三宝侗寨河边大榕树边漫步的时候,突然从河对岸传来侗族小伙多情的歌声: 我家下隔九十九条清水河, 上隔九十九条大山梁, 隔山隔水来路远, 美丽的姑娘啊,难近你身旁! …… 美丽的都柳江 都柳江位于从榕江到枞江的途中。是一条美丽清粼的小河。都柳江沿岸的房屋很有特点。和四川居民不同。他们的建筑一般二层楼,许多房屋二楼为完全的框假,不装挡风木版,似乎江上来风随时可以穿屋而过。楼下是封闭的,人们一般居住在楼下。有些房子楼下封闭也不那么严密。充满细小的缝罅。也许这是为了透气性。这里气候温和,冬天也不那么冷。现在是正月初五,江边油菜花己经开了。所以严密封闭似乎不那么重要。楼上的空架屋也可能是为了凉粮食,让粮食、蔬果风干。 在都柳江途中,巨洞乡由于2005年9月1日被大火烧了整个山寨。大火不知怎的烧到了江对岸,对岸的大片房屋也被烧了,在政府的资助下,所有被火烧了的寨家都重建新屋,新屋仍然保留原有风格。以木料、青瓦、坡屋顶建造。新的房屋尚未装木版,只是房屋的框架,众多的框架组合在一起,形式感特别强,很象具有现代意味的雕塑群。 我看见一群孩子围着放在地面木版上的饭菜正在吃饭。因为是在屋外也算是在野餐。我正拿起像机拍照,一下子被他们发现了,所有的人一起转过头去,背对着我不让我拍摄他们的脸。并且笑成一团,有趣极了。这里民风淳朴,非常好客。我在路边向几位正在喝酒吃饭的老大爷问路时,他们立即邀我入席喝酒。因为忙于赶路,我谢绝了好意,匆匆上路去了。 行走在都柳江畔,车道一直沿着河边饶行。路过传洞村,这里最有特色的是他们的粮仓和晒架,晒谷子、麦子用的架子。这与汉地不同,汉族农村一般是将粮食打下以后在晒坝上晒。侗寨、苗寨则搭许多木构架,将稻谷连同稻梗一起凉在晒架上。他们的粮仓也很奇特,修建成的悬空的小木屋,下面是空的,用数根木柱支撑起来。上面是粮仓。房屋不大,但一排排很多。无窗、有,。门都关锁起来。传洞村的中央有一个坝子,坝子里有许多长木凳,木凳上坐了许多老人在那里晒太阳。一些盛装的小伙,姑娘从村外走进村里。听说是他们刚去别的村寨跳舞回来。侗族和苗族在装束上有些相似之处。生活习性也有相近的地方。比如粮仓与后来看到的枞江芭沙的黑苗山寨的粮仓粮架也大致相近。 我们去的季节并不算好,但是沿途的风光之美已让人陶醉。黛色的山、黛色的水、红色的土、棕红色的茅草、白色的云、蓝灰青相间的天空。山水间、河流上不时有一些苗家村落和侗寨。苗寨和侗寨都是依山而建,全都是由木结构的干栏式建筑。青瓦与山水、江天溶在一起,构成水墨画一般的秀丽风光。江上水清,呈深黛色,木船很多,或行江中、或靠岸边、或横卧沙滩上。由于木船比较小,十来个人、几个人就可以将木船捞上岸。 苗家、侗寨具有真正的场所意识,他们的房屋从来不超过山脊,山还是山。也不大规模开山削岭,而只是依山就势。房屋就象是从山地里长出来似的。村中的道路没有一定的方向,然而都有宜人的尺度。坝子多用卵石、石板铺地。在平坦中显示出自然的机理和自由的结构线。上山的道路曲曲弯弯,与梯田、坡地的边坎结合在一起。 黑苗山寨 芭沙离枞江很近,约有七、八公里。芭沙是一个著名的大苗寨。居住的苗族称之为黑苗。苗族从服饰上有红苗、黑苗,短裙苗、花苗等之分。车驶入芭沙村,在很远的地方公路边就有身背火药枪的一群男人。看上去很威武。据说黑苗尚武,从小背枪打猎。初见他们已可看出些威武风气。 芭沙苗寨建在山坡上,一直到山顶。在茂密的森林中,进了山寨,听见歌声、芦笙之音,隐隐从山坡那边传来。我们循着音乐和舞步的声音走去,穿过粮仓、树林来到一处四面大树环抱的坝子。苗族姑娘、小伙、老人正载歌载舞。许多游人也围着观看。节目大多是表现当地的风俗、传统歌舞。黑苗人的装束很有特色。男人留着很奇特的长发,四周剃得精光,中间留着长发。挽成一个结。很有古代武士遗风。身着黑色短上衣,腰挂短刀,肩扛猎枪。形象彪悍,极象古代武士。女孩则红、绿、蓝相间的百褶裙。束腰、绑腿。个不高,但美丽动人。 他们用木棒上加两只牛角,后面栓一根绳子玩游戏。木棒由一群壮汉扛着,后边的绳子牵一大群女孩。两队相互用木桩的头撞击,看谁能撞退对方。人群一会到过去,一会按过来,哗然一遍欢呼声,有人胜利了。这种游戏被称之为斗牛。 旁边有男人用镰刀剃头。镰刀很锋利,一会就将头发剃得干干净净。有一外地人见了,也主动要求剃头。结果剃了一半,抬起头来休息,旁边的人争着为他照相围得水泄不通,好玩极了。 芭沙人在山村之中游戏、玩乐、跳舞、吹笙。人溶入自然之中。 玫瑰村庄 从芭沙出来沿江继续往前走。天渐渐黑下来,下起小雨,我一边望着车外的风光,一边听着车载音响里的音乐: “在我心灵深处,有一朵玫瑰……啊!玫瑰,玫瑰,我心中的玫魂!但愿天长地久,永远永远把我伴随……”音乐动听,深情。在这个时候,在雨中、在傍晚的如诗如画的江边。让人思绪万千,伤感油然而至。忧伤之中透出一种远远的凄美…… 美丽并不意味着生命力旺盛,生命力旺盛并不意味着不遭厄运。命运总是那么无常!那么荒谬而无逻辑。 忧伤的音乐,让我忧虑起都柳江的未来:她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? 都柳江的美丽风光让我愉悦,我幸福地行走其中,可也让我为她的未来提心吊胆,谁能保证她不会被现代社会的发展所吞啮呢? 记得二十多年前,我和一位朋友一道去过乌江上游重庆与贵卅交界处的龚滩古镇。那时他还是一位文学青年。说是古镇,其实不大,一条街,两三里路长,也不过是一个村庄而己。那时的古镇也像都柳江一样被我誉为世外桃源。那里居住着许多土家族、苗族居民。这里民风古朴,风光秀丽。许多人家屋舍边种满了玫魂。我们在镇上逗留,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童年。就在这座古镇上,文学青年交了桃花运。偶然相遇了一位土家族女孩。那女孩美丽多情,送给这位青年一枝含苞待放的玖瑰花。后来,他们结为伉丽,这位青年成为大学教师,女孩也成了职业诗人。我当时羡慕文学青年的好运,我也在老屋边采了一枝盛开的玫瑰,送给了镇上一位漂亮的女孩,结果给笑着扔了回来。打那以后,那位作家和我每当说起这段往事,都把这里称为玫瑰村庄…… 然而八年以后,我兴致勃勃地带领一群学生前往古镇写生时,我发现一切都大变了。古镇依然在,但已缺少了人气和生气,人们已陆续搬迁到古镇之上的新镇住去了。新镇原是清一色的柯布西耶的方盒子,西方现代主义拙劣模仿样式的建筑。粗糙、媚俗,但是居住起来比古镇要舒服些。一字沿公路排开,也好做生意。古镇不通公路,风景虽好,却于生存不利。古镇小街上,人迹寥寥,大多为老人、孩子。衰落之势已然凸现。我暗暗地留心寻找当年扔玫瑰花的女孩,然而,玖瑰花儿依然在开,女孩己不知去了哪里,也许去了它乡吧。 今年又听说因为修建电站水库会被淹没,马上要拆掉了。我心里一阵难过。又一处历史文化典型生态绝灭了。据我所知:龚滩古镇是非常独特的川东乌江山区的捆梆式吊脚楼,这种样式在重庆,川东一带过去是非常多,而现在只剩下龚滩一处比较完整了。龚滩小街形式非常独特,是真正的平民古镇。靠山傍水,木结构房屋被随意地支撑在七凹八凸的山腰台地上、河滩边。这日渐萎缩的老宅、老镇,它的衰落和被遗弃已成为无法挽回的趋势。因为古镇的人们也有权利过上现代化的享乐的日子。他们无可非议地要往幸福的方向追求和发展。这是传统的美丽与现代享乐消费在当代情境中的窘困。 花儿似的清纯的都柳江,她的命运会怎样呢?她会不会重蹈龚滩古镇的覆辙呢?我有些激动,想给当地政府写信,建仪他们注意特别保护。但是,我又想,龚滩古镇不是很早就开始保护了吗?又怎样呢?这不仅仅是镇府就能办到的事情。 现代社会的发展,个人主义的主体性和享乐至上已发展到非常膨胀的阶段,人们追求享乐、超级消费已走到一个崭新的阶段而且还必然会进一步发展下去。这是不可挽回的。我去了都柳江边上的一些村寨人家,村寨虽然美丽,但经济生活比较落后,卫生条件也比较差。苗族、侗族人也会随着经济的发展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。当他们稍富起来,还不算很富的时候会不会也追随西方前现代的脚步,将豪无文化特色的居住机器复制进他们的村寨来呢?象大多数中国农村一样,方盒子遍布大江南北。生活现代化带来的是传统文化的消减和灭绝。生态环境和资源的破坏。 我不希望再次看到都柳江的覆灭。我想,对生态的保护、对文化的保护与生活的进步,经济的发展有冲突,但不是不可调和的。当代人对这些问题的认识已经在寻找更好的解决之道。我们的乡土建筑在保留其优点和文化传统的同时,让其居住性更加舒适、更符合当代人对个人爱好,享乐的追求也是可以得到统一的。 我愿看到都柳江的苗寨、侗寨在进入超级现代的同时,依然是我们的玫瑰村庄。
发表评论
请登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