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常常守望着天空,脑子一片空白。天空灰溜溜的没有云彩,没有颜色,一望无际却看不出远近。不远处,发电厂的烟囱正冒着浓烟铺天盖地地压过来。我心里特别慌乱,想走,却不知去哪儿。我们这儿离长江不算太远,不到一公里,站在山顶上也看不到江,只能看到桥。我知道桥下面是急促流动的江水,江边时不时停靠着几只形象古老的渔船,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江边了。之所以说渔船形象古老,那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它们就是这个样子。渔船快要消失了,那种慢悠悠灯火点点,在晚霞余辉中荡来荡去的景象渐渐被人遗忘。人们已失去耐心和悠闲,再说江中的鱼也快捕光了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,我做了不少的事,可老是做不好。不知道这是为什么,我一步一步地去做,到头来总是事与愿违,其结果与我的愿望相反。
在我们校园里,有一尊花岗石雕塑,雕刻的是被切开的苹果,中间还打了一个方孔。这让我想起了玛格里特画的那个飘浮在天空中的苹果,象个气球一样,现在这个苹果的一半落到了地上,无比沉重。我从来没看懂这雕塑和玛格里特的画意味着什么,我喜欢那飘浮的感觉和这沉重的对比。我非常喜欢玛格里特的画。他一生画了许多以苹果为题材的画。他在一幅画中画了一个巨大的苹果将房间装滿,从地板一直顶到天花板。有时又将苹果飞悬于人的躯干之上,替代人头。或者将苹果画成一对有鼻子有眼的人。见或从苹果的枝叶上长出一匹马来。艺术是什么呢?我一想到这个问题脑袋就开始发胀。其实,我觉得马格里特与我有些同病相连。他好象也有些茫然。苹果在他手里变来变去,飞来飞去,总是没有一个确切的安家之处。就像我心中的雕塑艺术一样。亲爱的可人儿呀!我那么爱你,可我却找不到你的安身之处。你似乎也太野性了,放浪形骸,浪迹天涯,时刻变换着你的神秘面孔。我觉得你很美丽,像天边的梦幻彩云。可你变起脸来又让人害怕。有人告诉我:你无处不在,无所不是。我带着我五岁的儿子,走在大街上。一眼望去,满目蓬头垢面、歪瓜裂枣。我心里在问,这也是雕塑?这也是雕塑吗?儿子吓得直往我身后躲。他幼小的心灵经受不起艺术大神的恐吓。
二
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来到了江边,混浊的江水波澜起伏,拍打着岸边的巨石。黄昏已近,一抺青靄弥漫过来,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,隐隐透明的灰色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。往海底看去,隐约可见水底下山脉飘浮,好似水中的植物。大海之上水天交接处,一抹白色的光带发出耀眼的光芒。天空湛蓝,一尘不染,那才是真正的一尘不染哪!青灰色茫茫水面上,遥远处隐隐约约呈现出复杂的形体。我不知道那是远方的高山或是云团?那造形似沙漠上光秃秃的山峦,在夕阳残照中反射出桔红的莹光,非常美丽、丰富、变化多彩。雕塑家赞叹自然的造物主,使你无法摹仿,一做出来就失去了真实感。我登上江边一叶扁舟,扁舟很轻,而且是透明的,它缓缓漂向天空,越飘越高,远离尘世。这正合我的心意,我想逃离那些永远理不清让我烦恼的问题。下面是一汪清澈平静的海洋,风平浪静,海洋安睡着,海面上飘过薄薄的纱一样的白云。不一会儿,船下的云变成一团团繁复的云堆,正在风起云涌地变化着,一会儿象奔腾的马群,一会儿又象嘻戏在山坡上的绵羊。再远处,一股黑色暗流奔腾而至,如猛狮扑进羊群,左冲右闯,撕裂着、吞食着猎物。夕阳中,云染成了一片血红。
在云层之间,露出一个黑洞。在洞的两侧,层层叠叠的云朵让我惊呆了,没有语言可以言传。夕阳平射,浅黄、白色、湖蓝、银灰------云层亮部的肌理象溶洞中彩色的钟乳石,涌出海平面,接受阳光的赐与。那些沉入海中隐约可见的形体,带着忧伤,与世无争,受着重压,埋没在五彩缤纷的亮云之下。我猛然想起,在那忧伤的云层下面,在那黑洞背后,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啊!在我此时看来,人就象深海的鱼儿一样不可思议。在那下面,芸芸众生是那样的渺小,小得看不见,摸不着,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,他们对于我来讲是异类,或者我是异类。此刻我真正体会到人类的渺小与平淡无奇。地球上每天都在发生着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,在天上往下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,最多也不过是深海里被鱼虾刨起的沙尘而已。真是高处不胜寒哪!想起来吓人一跳。我虽然远离人世,可烦恼并没彻底抛弃。我又想起了高更,他在塔希堤岛写下了优美的《诺阿!诺阿!》。书中写了一句话:“我是谁?我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”艺术家借用前人的话在仰头诘问苍天的时候,没想到成了万千人传诵的千古绝句。我时常也借着这句话追问另一件我终身追求的问题:雕塑是谁?它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我一年一年地追问,终究不得其解。雕塑是谁?换句话说:何为雕塑?我确实越来越糊塗。少年时很自信,雕塑就是雕塑。它是用泥、石头、金属做出来的人、猪、狗、马、虫虫。长大成人,唸了些书,才知道:雕塑是生活。雕塑就是生活吗?后来发现又不对了。据说雕塑是人类心灵世界物质化的表达。
三
突然,天空中落下一样东西到我的船上,那是苹果,只是半边苹果。我大惊失色,不知道这意味着什?是不是一种不祥的预兆?过了一阵,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,苹果发出淡淡的幽香,香味清淡而诱人,在霞光中呈现出美丽的金色。我乘坐的船在慢慢往下飘,似乎离地近了一些。云渐渐减少,没有了,眼前灰色一片。我感觉这是苹果重量所致。是上苍要我回到地上去,给我一个恰当的重量,让我下沉又不至于摔死,我感谢上苍,让我窺视了一回他的視野而没有惩罚我。透过眼下的灰色,可以看见大地上的山脉、甚至成片的树林,山顶上一片片黄土,山沟里一团团黑色的植物。山脉连着山脉,沟壑连着沟壑,像是巨大的连根老树,枝枝桠桠,甚是壮观。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山脉构成的力量,那是一种超自然的构成,是真正的巨人之作。一条条山脊,铿鏘有力地折来倒去,无数大小不同形状不同的体面塑造着变幻无穷的山形。阴面被深灰色笼罩着,亮面明亮有力,折射着西去的残光。一条乳黄色的河流蜿蜒流过,依恋着山峦,久久不肯离去。这时,天边红光灿烂,夸父已奔走在日落之乡。地面越来越黑,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。天渐渐暗了,上面与下面的色度反差越来越小。地面上山水层层叠叠,落雾渐起。太阳下滑,天空越发绚丽,火红、金黄、青灰、紫蓝------一条条光带渐行渐远。落日隐藏在光带中央,带着温柔的微笑,象光滑的红玉,隐入黑暗之中。又一半苹果飞落到我的船上,与先前的一半合在一起。船迅速下沉,飘落在河边沙滩上。我悻悻地回到地上,久久不肯离去。天边,只留下泼墨画一般的浓淡色。
我终于回到家中,带回那只天外飞来的苹果,觉得很纳闷,又很无聊。苹果是什么呢,我想起了古希腊的关于金苹果的故事。金苹果是一种诱惑的象征,诱惑是追求幸福的动力,又是苦难的渊源。我手中的苹果在霞光万丈中曾经是金色的,现在它的外表看起来只是一只普通的苹果,可是重量很沉,我想不出它意味着什么。起身立在窗前,窗外什么也看不见,只看见窗玻璃上被灯光照亮的自己的脸,画面的光线很象伦勃朗的画,集中在人物的脸上。在这明亮的画面背后,宇宙正在隐隐退去,外面精彩的世界已不复存在。我坐下来,翻开书,却看不进去,呆呆地想着。往夕的岁月愰如过眼烟云。我是一位雕塑家,象农夫一样地劳作。我雕刻着生命,雕刻着时光,我到底雕刻了些什么呢?当我面对巨大的鬼王石刻的时候,我俨然是一位君王,颐指气使,仿佛那些石头是我手下的千军万马,我指挥他们驰骋战场。那里硝烟弥漫,烟尘滚滚。我在炸开山石的炮火声中,欣赏着满天飞石,忘乎所以。现在,我远离了他们。我想,那不过是宇宙间无数看不见的小生命摆动一下罢了。往常在家里的时候,偶尔看到我五岁的小儿子毫无缘由猛然大吼一声,或者走过过道狠踢一下无人居住的房门,这纯属偶然的冲动。我的行为也许与小儿的行为没有根本的区别,只不过也是一种偶发的冲动罢了。
苹果在我手中,渐渐地越来越轻,从我手中飘起来,飘出窗外,发出晚霞般的金光,变得越来越大,越来越透明,上面叠满各种各样诱人的幻象。我想随幻象而去,无奈飞不起来。金苹果越飘越远,忽然苹果分成两半,迅速消失在夜空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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